临近傍晚,暮色渐沉,慕南沉和柳傥才终于踏出宫门。两人皆是神色疲惫,连脚步都比来时沉重了几分。
慕南沉抬眸望了一眼渐暗的天色,宫墙高耸,朱红的门扉在夕阳映照下更显肃穆。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,随即转身,面向柳傥,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。
柳傥见状,惊得连忙伸手虚扶,神色间既有几分受宠若惊,又带着些许不自在。
他轻咳一声,嗓音微哑,道:“王爷这是做什么?以后…便是一家人了,不必如此多礼。”
慕南沉直起身,唇角微扬,眼底却仍是一片深沉道:“大人今日在殿上为令爱据理力争,本王心中甚是感念,这一礼是应当的。”
柳傥闻言一怔,随即露出几分讪讪之色道:“哪里......哪里......”他目光游移,终是叹道:“说到底,不过是为了自家儿女罢了。”话音未落,袖中的手指已不自觉地蜷了蜷。
慕南沉唇角微勾,却未再接话。他抬手接过侍从递来的缰绳,玄色锦袍在晚风中猎猎作响。
“那候爷慢行,本王先走一步。”说完他已利落地翻身上马。乌骓马长嘶一声,扬起的前蹄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,转眼便消失在长街尽头。
柳傥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,忽觉夜风刺骨。他下意识拢了拢朝服,这才惊觉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。家丁小心翼翼地搀扶他上马车时,他望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,不由苦笑——难以预料啊,他竟要成为辅政王的岳丈了。
夜风的微凉,吹散了白日里的喧嚣,却吹不散各自心中的盘算。
柳庆芸被关了整整一夜一日,祠堂里阴冷潮湿,连呼吸都带着腐朽的气息。那青砖地面沁着寒意,跪得久了,膝盖便像是生了锈,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筋骨。
而今终于跨出那道高高的门槛,迎面扑来的暖阳竟让她恍惚了一瞬,光线太亮,亮得刺眼。
她下意识抬手遮在眼前,睫毛轻颤着,像是久居暗处的蝶忽然见了天光,一时竟不敢振翅。指缝间漏下的金色光斑落在她苍白的脸上,暖意顺着指尖蔓延,却让她莫名眼眶发烫。
她闭了闭眼,深吸一口气。
风里有花香,有草木的清气,还有远处厨房飘来的烟火气——是活生生的、喧闹的人间。
祠堂里的死寂仿佛一场梦。
她缓缓放下手,终于适应了这光亮,才拖着虚浮的步子,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傀儡,机械地跟在引路婆子身后。
由于滴水未进,导致她唇瓣干裂得翻起细碎皮屑,她舌尖轻轻一抵,便尝到淡淡的血腥气。
素白的交领上襦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,袖口、衣襟上沾满尘灰,香裙下摆甚至被青砖地面的潮气浸出斑驳的暗痕。
她的头发散乱如枯草,几绺油腻的发丝黏在颈侧,额角那道磕破的伤口结了薄痂,又被新渗的血珠浸透,和碎发绞在一起,像是一道丑陋的烙印。手腕和脚踝上深深浅浅的勒痕泛着青紫,有些地方甚至磨破了皮,露出底下狰狞的嫩肉。
路过的丫鬟们纷纷侧目,有人掩口惊呼,有人目露怜悯,更有甚者嫌恶地退避三舍。可她浑然不觉,空洞的眼神直直望向前方,仿佛这具遍体鳞伤的躯壳早已不是自己的。
她的眼神空茫茫的,只余下一具躯壳木然地跟着前方引路的婆子。婆子的脚步轻快,鞋底蹭过石阶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,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疼吗?自然是疼的,可再疼,也比不过心里那片荒芜的死寂。
她慢慢走着,指尖不自觉地抓紧裙摆,她想不明白,按常理来说,她本该被一根白绫勒死在祠堂,或是灌下一碗药,悄无声息地“病逝”的。
毕竟…一个未婚先孕的嫡女,足以让整个靖安侯府蒙羞,连累族中待嫁的姊妹们——父亲那样看重门楣的人,怎么会轻易放过她?
冷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,她恍惚记起那日朱氏捏着她下巴时,指甲陷进肉里的疼。“你以为这就完了?”当时嫡母的笑像淬了毒的针,可如今竟真将她放了出来......
顿时她只觉头疼得厉害,思绪像被搅浑的水,怎么都澄不清。她抬手按住太阳穴,却触到结痂的伤口,疼得一个激灵。
行走间,前面引路的婆子忽然放慢了脚步。
她侧过身子,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纹,刻意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。
那双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,压低了嗓音道:“老奴活了大半辈子,最是会看人的。依老奴拙见,大小姐这般福泽深厚的人物,渡过眼前这道坎儿后,那前程啊——”她故意拖长了声调,“只怕是贵不可言!”说罢,又讨好地往前凑了半步,袖中的手不安地搓动着。
那婆子话音刚落,柳庆芸便蓦地停下脚步,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带着几分困惑望向她,似乎未能参透这话中深意。
见大小姐这般神情,那婆子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,忙不迭地抬手轻掴了一下自己的脸颊,赔着笑脸道:“哎哟喂,瞧老奴这张没把门的嘴,真是越老越糊涂了。大小姐您大人有大量,千万别跟老奴一般见识。”
她说着又欠身行了个礼,额间几缕花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,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,眼角皱纹里都透着几分惶恐。
说罢便噤了声,只低眉顺眼地在前面引路,那弓腰驼背的模样显得愈发恭谨,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,生怕再惹出什么不是来。
越是这样,柳庆芸心里的疑虑便愈发深重。她眉尖紧蹙,眼底浮起一层阴翳。自祖母去世后,府中上下对她的轻慢便再不加掩饰。
上至管家,下至洒扫丫头,个个对她敷衍塞责。有时远远瞧见她的身影,便慌忙绕道而行,连个虚礼都懒得做全。偶有不得不搭话的,不是语带讥讽,便是满脸不耐,那“大小姐“的称呼从他们嘴里吐出来,倒像含着什么腌臜物事似的。
也难怪她此刻惊疑不定——除了程嬷嬷和金铃、银铃两个贴身丫鬟,这偌大的府邸里,竟还有人记得用这般恭谨的语气同她说话?
“大小姐可是在忧心程嬷嬷她们?“那婆子见她神愈发凝重,故意放慢脚步宽慰道:“您且宽心,老奴方才听说她们都已回去了。这会儿怕是正在院里候着您呢。“